吴昌硕笔下的葫芦题材吴昌硕笔下的葫芦题材

吴昌硕笔下的花卉题材吴昌硕笔下的花卉题材
齐白石《九秋风物图卷》(局部)齐白石《九秋风物图卷》(局部)
齐白石花卉册页齐白石花卉册页
画事君画事君

  今年是国画大师吴昌硕逝世90周年,齐白石逝世60周年。全国各地围绕两位艺术名家的纪念展览不在少数。吴昌硕与齐白石,被并称为“南吴北齐”。他们何以凭借独具辨识度的艺术语言领时代风骚,成为中国近现代画坛的两座高山?

  清代中晚期,以文人画为主流的中国传统绘画套路越来越深,生命力越来越弱。吴昌硕与齐白石,均可谓文人画有力的拯救者。其中,吴昌硕的法门是内省,以坚守古意的金石味,成就文人画最后的高峰;齐白石的法门则是外求,用热爱生活的烟火气,为新文人画探索出更多可能。

  本期艺术版,聚焦值得被今人铭记的两位国画大师———吴昌硕与齐白石。

  ———编者的话

  文人画怎就陷入需要被拯救的境地

  中国画历来有写实和写意的不同,也有文人和画师的差别。

  早先,宋朝人相信写实的力量,不相信虚头巴脑的“意”。意是意境? 意趣? 意态?没有写实功夫,意是没有用的。就像对于画不好昭君而丢了脑袋的画师毛延寿,王安石深表同情,这哪里是人品问题,分明是手艺不够———“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院体当然是写实的极致。文人画家的写实功夫也相当高,比如文同的竹子。

  到了明朝,风气变了。被生活践踏的天才徐青藤出现了,他觉得画画不是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他要泼洒笔墨,激情四射,把自己的个性和愤怒洒在画上。

  然后,是被当时的时代抛弃的王孙八大山人,被抛弃了怎么办? 翻它一个“白眼”。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白眼不能解决的事情。如果有,那就翻两个。

  最能体会八大“白眼”背后的悲凉,当然是他的本家石涛。

  在他们的启发下,开创出大写意的扬州八怪一派,比如金农用自创的“漆书”一格画竹子、梅花,线条古拙浑朴。郑板桥更是将兰、竹的画意带入书法,将自创的“六分半书”笔意入画,树立独特的画格与书格。

  但是笔墨写意发展过头,必然会发生负面作用,最大的问题是草率。清代中期以后,所谓文人写意、率性自然已经成了自欺欺人。

  郑板桥就感慨:“吾辈写意,原不拘泥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嘉庆道光咸丰这大半个世纪,期间几乎没有出过一个一流的画家。几乎没有一流画家,甚至没有画家,都不是一桩罪过,大不了只是留个空白,一个消极的缺憾。但草率的自欺欺人对画坛的伤害更大。

  当时的文人画家常常随手画两笔兰草,刷几棵竹子,题几句歪诗,重视画面涂抹效果而不讲画理,重视圈子交际而不去练习技法。结果便是———文人画的套路越来越熟,而生命力越来越弱。

  文人画就是这样衰退的,迫切等待后来者的拯救。

  拯救文人画,吴昌硕靠的是“金石味”

  这“金石味”是一种书法韵味,一种节奏感,更是一种气势。吴昌硕不光借用书法运笔和笔势顿挫这些技术,而是将高古金石文字的雄浑阳刚气象输入画里,贯穿于结构、运笔、取势等每一个环节,使作品整体的精神面貌为之改观。

  最先想拯救文人画的,是海派的前辈源头赵之谦。

  赵之谦是全能型选手,书法、篆刻、绘画样样顶尖。他开始把金石意趣融到绘画里,给大写意花鸟画带来一股清流;他长于粗笔写意,但并不忽视工细一体;他善于用色,特别擅长重色渲染,浓艳之中不失明朗。可惜,赵之谦对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认识不够清醒,把一生中最好的黄金岁月消磨在晚清官场上,十多年不能摊画桌,不能拿刻刀,最终累倒病死在江西南城县的官舍。

  好在,还有吴昌硕。相比赵之谦,吴昌硕看得够开,更重要的是运气够好,赵之谦一辈子被高利贷追讨,为五斗米折腰,吴昌硕却有王一亭这样的大老板投奔门下,帮他宣传包装,甚至卖不掉画就自己暗地里买下了;更重要的是,他活得够长,来得及积蓄力量,形成风格,在诗、书、画、印上全面铺开,变成大写意画派的一代宗师。

  治疗末流文人画的毛病,有人用中和的方法,少一点写意,多几分写实。而吴昌硕却是以毒攻毒,比文人画更文人画,用真古董压倒假古董。所以他的画虽然是传统文人画,充满书卷气和儒雅之风,却多了一种古拙凝重、大气豪迈的味道,后人叫他金石味。

  金石是吴昌硕生命里的关键词。几十年的篆刻生涯,这门艺术的美学风格已经渗透进入了他的艺术基因。他的书法以金石学为根基,把清代诸家的篆书融会贯通,以石鼓文为体,并参用三代钟鼎金文的笔意,把略显笨拙的石鼓文拉成腿脚修长的模特身材,从而创造出线条方圆并施,刚柔相济的新面貌。

  有故事说,吴昌硕50岁才开始学画。他到任伯年家去拜访,任伯年让他先写两笔看看。吴昌硕在纸上画了几根石鼓文的线条,任伯年惊了,“将来你的成就一定会超过我”。这个传说看起来挺符合文人画的思路:书法好了,画自然好。但如果仔细分析,这其实是跟“黄公望50岁学画”差不多,都是一种“毒鸡汤”似的段子。吴昌硕的金石味并不是石鼓文直接入画这样简单。

  吴昌硕的金石味是一种书法韵味,在吴昌硕的画里,非常讲究笔墨的书法韵味。他用篆书笔法画梅花,用石鼓文和琅琊台刻石画兰花,画葡萄、紫藤这些的时候,常采用草书笔法,又融入了篆隶之笔。笔法远不止一种,如果单纯拿圆柱子石鼓文去套他的画,显然是套不上的。

  吴昌硕的金石味还是一种节奏感。金石不同于笔墨流淌,青铜铸造的时候免不了有锈蚀,有气泡,石碑雕刻的时候免不了有崩口,有裂痕,这儿掉一块,那里凝一块,坑坑洼洼。吴昌硕就是这样,毛笔在他手里,始终不会顺着走,一定是磕磕绊绊拧着走,借机甩掉传统文人画的油滑和套路。

  比如吴昌硕笔下的梅花,题材本身不重要,具体笔法用篆书草书还是石鼓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线条的顿挫能不能表达“金石气”的内在力度。这才是金石大写意的“意”。

  吴昌硕的金石味更是一种气势。他爱说“苦铁画气不画形”,“作画时须凭一股气”,但又绝不是文人画末流那种没有分寸的飙高音洒狗血。他的金石气,不光是借用书法运笔和笔势顿挫这些技术,而是将高古金石文字的雄浑阳刚气象输入画里,贯穿于结构、运笔、取势等每一个环节,使作品整体的精神面貌为之改观。

  吴昌硕有两句著名画诀:“奔放处离不开法度,精微处仍照顾到气魄。”他作画时特别注重整体构思,往往酝酿很久,不落一笔,一旦成熟,就落笔如飞,加上书印的笔法,更使作品充满豪气。这股气就是源自金石的阳刚和严谨。

  就像他的牡丹,没有媚气和俗气,却是生气无限,配上厚重的石头,耐得住寂寞,也消受得起富贵。难怪齐白石也服了吴昌硕———“放开笔机,气势弥盛,横涂纵抹,鬼神亦莫之测,于是天下尚叹服矣”。

  超越吴昌硕,齐白石靠的是“烟火气”

  这“烟火气”,是选题的家常,用色的大胆,更是结合写实和写意的独到心思。齐白石先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再写生,这样回转之后达到形神兼备。更绝的是,在同一张画上用大写意的花卉配上极工细的草虫,成了他独创的工虫花卉。

  吴昌硕已经画到神鬼莫测,天下叹服的程度,后来画大写意花鸟的怎么办?

  想当年,齐白石很努力地学徐渭和八大的文人画,40岁以后,技法上已经炉火纯青,“与雪个 (八大山人) 同肝胆,不学而似,此天地鬼神能洞鉴者。”

  然而,文人画是有准入门槛的。徐渭是名士,八大石涛是王孙,而齐白石,只是木匠出身。

  刚到北京,就有中过科举的文人画家给齐白石上课,“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能登大雅之堂呢!”齐白石虽然明知这些人“画得本极平常,只靠他的科名,卖弄身份”,但是奈何市场不认自己的画,两个银元跳楼大甩卖也卖不动,只好“逆来顺受,丝毫不与他计较。”

  幸好,他遇到了贵人陈师曾。陈师曾给他讲形势:科举都没了,你还跟个老秀才似的,死磕传统文人画干什么。不如学着开创自己的大写意路子。齐白石一琢磨,反正情况也不可能再坏了,还不如听从本心,开创新路。“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人们日后说起的齐白石的“衰年变法”,就是这样逼出来的。

  开始的时候,齐白石着意学吴昌硕,学他的构图、用色、书法和篆刻入画的方法,但根本的路子却不一样。吴昌硕拯救文人画,靠的是金石味,用真古董压倒假古董。而齐白石的路子,则是靠烟火气,用人世间的真实生活取代文人画的假装生活。

  这烟火气,是齐白石选题的家常。单论笔墨功夫,吴昌硕已经做到极致,但是几十幅几百幅的梅花荷花,市场看多总免不了有疲劳的时候,何况是跟在他后头学的画家。于是,齐白石放开路子。他的画不再局限于深山古寺、梅兰竹菊这些传统的题材,而画他最熟悉、最接地气的题材:农家田园的回忆,城市日常的生活。这些身边之物,一经入画,便生动感人、妙趣无穷。比如篱笆墙上的扁豆。又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小鸡。

  这烟火气,还来自于齐白石用色的大胆。传统文人画爱水墨,吴昌硕擅长复色,而齐白石敢于用大块的纯色,红花墨叶,大红大绿,不怕撞色,在色彩鲜明对比中求古拙与天真。他的果蔬用红花墨叶法,大红的果子和乌黑叶子,形成简单、鲜明对比。画紫藤,又是一种风格,先用浓墨勾勒枝条叶筋,再点染花朵,叶子以花青写出,设色古雅又不失娇媚。而他笔下五色杂陈的九秋风物,当然只有故都的秋,才能这么浓烈,这么丰美。

  这烟火气,更是齐白石结合写实和写意的独到心思。文人们争辩了几百年写实和写意的高下,搞得势不两立,齐白石也感到其中的矛盾。画大写意形可能不准,而“纤细笔墨之画又难得形似”。但是他偏偏想两者兼得。最后他悟出来了,先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再写生,这样回转之后达到形神兼备。更绝的是,在同一张画上用大写意的花卉配上极工细的草虫,成了他独创的工虫花卉。

  既会工笔,也会写意,也不算太难,难的是协调统一。齐白石爱画贝叶草虫,树枝写意,草虫精工,叶子采用兼工带写的方法,先勾出筋脉,再以粗笔淡色晕染,既有工笔的严谨精致,又有写意的水墨韵味,成为树枝与昆虫之间的过渡与衔接,使画面浑然一体。画紫藤蝴蝶,则借助紫藤花的渲染,衬托出蝴蝶的工细,完全就是现代人拍微距摄影惯用的虚化背景。

  莫忽略两位艺术大师的非典型题材画作

  吴昌硕与齐白石这两位艺术大师都以花卉见长,但其实他们笔下的山水、人物也都别有味道。

  吴昌硕的人物有金石味。他的人物画衣纹线条直接取自书法,中年用篆书之笔,古拙凝重,晚年在篆书里又加了草书,粗犷苍劲。相较于其他仙佛人物,吴昌硕对观音菩萨的情感格外深,观音菩萨也是他人物画里刻画最用心的。这大概和吴昌硕早年逃荒乞讨的经历有关,也可能与他晚年念观音菩萨名号化解病痛的体验有关。

  齐白石的人物则更加有烟火气。比起传统文人画里“面瘫”的高士,齐白石笔下的老头,不管是老寿星,还是苏东坡,都尽显萌态,能让你无端端看得笑起来。

  在山水方面,吴昌硕喜欢复杂,一块石头都要画 出阴阳远近许多层次,就像一座大山。

  齐白石却崇尚简单,一片青山也不过寥寥几笔,就像一块石头。

  说到底,吴昌硕是内省,靠坚守古意的金石味,成就了文人画最后的高峰;而齐白石是外求,用热爱生活的烟火气,为新文人画探索了更多可能。

  双峰并立,如果非要比 较高 下,人们 可 以说———吴昌硕的画面结构更复杂,细部的处理更丰富,作品背后所蕴藉的内容也更厚重,但这一切都是基于传统文人画的评价体系而言;倘若在新的话语里,则是齐白石的作品更加鲜活,更加通俗,也更有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