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

 

修养全面的浙派代表

——吴山明谈周昌谷的艺术成就

 

王犁

 

王犁(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以下简称王):吴老师,您作为浙派写意人物画三位创始人李震坚、周昌谷、方增先的学生,现在也是享誉海内的著名人物画家,长期从事人物画创作与教学,对几位老师的艺术创作与教学主张肯定是最为了解的。从上大学跟他们学习到留校成为同事,与他们的长期相处中肯定有很多鲜为人知的细节和经历,为了让后来的学习者能够更加了解这些开宗立派的前辈们,今天先聊聊周昌谷先生吧!

 

吴山明(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以下简称吴):就从最后一次见昌谷先生开始聊吧!人总有一种无形的心灵感应,1986年下半年的一天,吴永良约我去看看昌谷先生,我仿佛也觉得要去看看昌谷老师。昌谷先生在上海瑞金医院住院,当时吴永良的家在上海,永良去的多一些。那天下午,昌谷老师看我们这些老学生来看他,很高兴!开始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后来话题慢慢沉重起来,聊到万一自己病好不了的一些事。昌谷老师看上去很瘦,原来有点胖的脸庞,现在一下消瘦下来,有一种突然陌生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吴永良家,晚饭后,洗刷完毕,准备聊聊天就休息,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昌谷先生正在抢救,我们急忙赶到医院,想不到是最后送了老师一程。我与永良后来都感到似乎是上苍的安排,让我们在几小时之前做出赴上海看老师的决定。

 

荔枝熟了

 

:吴老师,您从附中、大学到留校工作,一直在学校,接触周昌谷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1955年昌谷老师的《两个羊羔》在国际上获奖,社会反响很大,我一上附中就听说昌谷老师了。1956年,学校还在孤山,我刚上附中一年级,学校的展览馆举办昌谷先生从滇南写生回来的展览,陪昌谷老师一起去写生的还有鲁迅美术学院来进修的温读耕,展出中有很多作品基本上是两个人画同一个模特,一前一后,明显昌谷老师画得生动鲜活,另一位跟着学,但画得较板滞。滇南写生已经基本形成了昌谷老师的绘画风格,用笔活泼,造型生动,但不拘泥对象,现在看就更加可以感觉到昌谷先生把握人物特征的夸张能力,并且用色鲜艳而不俗。这次滇南写生可能是昌谷老师比较长的几次深入生活之一,另外就是去敦煌临摹之后绕道甘南藏区,回来创作了《两个羊羔》,再后来1964年去过一次广西等地。

 

野梅(指墨)

 

王:看滇南写生展是吴山明老师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周昌谷先生的作品吧,真正接触周昌谷先生本人是否在上大学后?您上大学的时间正好是“反右”后到“文革”前,是1949年后社会局面较稳定的一段时间。

 

吴:是的。真正接触昌谷老师还是上大学后。1957年提出“双百”方针后,潘老复出,国画系开始分科教学。我是1959年进国画系的,当时给我们上课的主要是李震坚、方增先,还有昌谷老师。昌谷先生身体已经欠佳,但给我们班上课时间算是比较多的,主要是给我们上水墨人物写生课以及创作课,也参与辅导毕业创作。凡他来教室,总喜欢动几笔给我们看,大家很随意,边画边聊些对艺术的见解。李震坚、方增先先生喜欢在教室当场示范写生,昌谷先生则画几笔小品,很少画写生。当时的昌谷先生自己已经慢慢从课堂写生向小品性抒情式创作转移。这种小品式的创作,上海的程十发先生最早,在浙派人物画家中,昌谷先生比较早开始探索这种小品式创作的艺术形式,并造就与发挥了昌谷先生个性式的笔墨语言。

 

江南春

 

王:从您现在来看怎样评价昌谷先生?

 

吴:在我的师辈里面,昌谷先生肯定算得上一位全才。昌谷先生在刚上学的时候就受林风眠影响,对西方现代绘画感兴趣,并作过较深入的学习。作为晚辈的他又与黄宾虹、潘天寿等老先生交谊深厚,在传统绘画方面不管是人物还是花鸟都很出色。特别是书法,用功很深,并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昌谷先生的才华是能够把不管是中的还是西的因素汲取,为其所用,比如说印象派以及林风眠的色彩。他的小品的趣味也受十发先生启发,但是最后其作品还是周昌谷的风格。昌谷先生与陆俨少先生有深厚的友谊,昌谷老师虽然比陆先生年轻,但产生社会影响比陆先生早,而对于陆先生的造诣,以昌谷老师的才华肯定是有他自己独特的体会。昌谷老师最大的一个特点,基于对传统理念与笔墨的深刻理解,有艺术语言的个性追求,用色大胆,直接用原色纯色。尤其是色墨混用,在他手里更显得不同凡响,画面洋溢着鲜活而生动之气。

 

保卫和平

 

王:良好的传统素养或许也与他出生在浙南的传统书香之家有关吧?

 

吴:昌谷先生出身书香门第,从小接受良好的传统熏陶。他考国立艺专的时候原名叫周素琳,他妹妹周素子也是一位写词拍曲的名家,后来常用昌谷这个名字,与昌米是堂兄弟。解放初期,原来出身好的书香门第,处境反而困难。我在附中的时候就听说,昌谷老师刚上学的时候由于经济困难就在地砖上练习写字,旧式衣服用绳子一捆,蹲在地上练习书法。

 

昌谷老师在我们上学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相对课少一点,但他由于国际上得奖,社会影响比较大。昌谷老师一生比较曲折,从学生时期的“新派小团体”受到批判开始,到1958年“右派”边缘人物,再到1966年“文革”开始又是“漏划右派”、“小潘天寿”等,一下批倒一下爬起来,身体又不太好,但一直坚持创作,不停地有新作品亮相。书法就是晚期变法取得成功。他这种不停探索的精神一直影响着我们。昌谷先生不断地从各个方面深入,善于融会贯通,一生求新求变,一直保持距离地去学习前辈和前人的经验,并为其所用。但是他也是有局限性的,第一是时代的局限;第二是身体的局限;第三是由于身体不好,也造成体验生活的局限。假如没有这些局限,他肯定可以取得更高的成就。

 

沙奶奶 1970年作

 

王:您留校以后更多地接触昌谷先生,生活中的昌谷先生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吴:生活中的昌谷先生是非常幽默的一个人,跟他相处非常亲切有趣,谈笑风生,会有不断的故事。昌谷先生阅历多,有些画家同行的逸闻趣事,从昌谷先生嘴里讲起来就变得精彩有趣,只要他在场,聚会就非常快乐。记得我工作以后有幸与他一起去黄岩桔乡妙儿桥画一套反映桔乡学“大寨”的组画,大概是1965年,同行还有潘韵、张品操。张品操起稿,昌谷先生画成水墨,潘韵先生帮助画背景。我的几张基本是自己完成的,这套画在“文革”被批判后捡回,现在估计还收藏在系里。潘韵先生是潘天寿先生一辈的山水画家,当时错划为“右派”,组织上安排一起去帮助画背景。大概觉得自己“右派”的身份,为了表现得积极向上,有空就拿出《毛主席语录》学习,但老先生拿起书就“呼呼”入睡,昌谷老师让我们不要吵醒他,等他醒来,昌谷先生开玩笑地问:“潘韵先生,看到哪一篇文章了?”潘韵先生很不好意思地嘟哝着,似乎一直没有睡醒。昌谷老师说:“和我们一起就不用这么积极学习了,我们又不会回去汇报。”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起来。

 

众鸟高飞尽

 

昌谷老师是一位天真善良、好恶分明的人,平时关心老师和学生。“文革”时期潘老受迫害,尽管自己的处境也不佳,他还会悄悄地去医院看潘天寿先生。昌谷先生对人是那种本真的善良,帮助人后往往自己都会忘记,但那些受到他帮助的学生与他关照过的同事都会铭记他。你要找他画个画写个字,从来不会拒绝。今天我们与学生平等相处的习惯,都受到了师辈潜移默化的影响。

 

“文革”后,我与宋忠元老师等去西双版纳写生回来,在学院的陈列馆举办了一个汇报展,还没有布置完,昌谷先生就来看了一遍,对我的意笔写生有很多赞赏,碰到人就会说去看山明的写生。其实当时我的画法吸取方增先、李震坚老师多一些,但周昌谷老师并不介意,只要画得好,就会用他的方式鼓励,事后不少老师对我说昌谷老师在夸我,是昌谷老师叫他们去看我的展览的。

丰收舞

 

王:听吴老师聊生活中的昌谷先生,更让我们感到昌谷先生绘画趣味和鲜活的来源,也是画如其人吧!昌谷先生与李震坚、方增先先生在那个年代共同创造了浙派写意人物的辉煌,由于三位前辈性格不同,也有不同的审美取向吧?

 

吴:绘画上昌谷老师夸张的因素相对多一些,主观创造性的因素也比较明显。昌谷老师的指墨画创作别具一格。当代指墨画的发展中,除潘老之外,人物画就是昌谷先生了。昌谷先生喜欢收藏,主要是印章石与书画,我见过他有许多很好的石章,亦有少量的田黄和鸡血。那个年代尚不时兴收藏,只要有心和兴趣,容易便宜购到。昌谷老师修养面相对宽,所画题材与时代结合方面,李震坚和方增先先生要强一些。对于昌谷老师来说,可谓天不假年,假如有更长的时间给他,按昌谷老师的修养和潜质,会有更灿烂的成就。

 

风雪诗思

 

王:您曾经说过昌谷先生《两个羊羔》1955年获奖是为浙派人物画在全国的影响点亮了第一盏灯,借这次谈昌谷先生的机会,再谈谈那个年代的浙派人物画吧!

 

吴:上世纪50年代产生的浙派人物画,是那个年代对人物画革新的一个时代要求。一批年轻人顺应时代的潮流要创新,在浙江毕竟有这么一批老先生在身边,他们也很关注年轻一代画家的变化。方增先老师有句有关浙派的话还是比较客观:“没有老先生的意见,浙派不是这个样子的,完全听老先生的意见浙派也不是这个样子的。”结果是听老先生的意见,走自己的路。

 

秋色

 

新中国成立后的浙派是学院派,有西画的造型基础,又反映那个年代的时代诉求,但老先生又希望年轻一代画家在时代要求的变革中,要保留中国画的特色。比如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等,不要把中国画完全变成彩墨画。浙派在反映时代风貌的要求下,用笔墨来表现,用笔墨来造型,比较多地保留中国画的审美和文化特质,那个年代在全国范围内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也影响其他学校的教学。虽然发展到现在中国画形式多样,其实有很重要的一些创新理念来自于浙派。开始普遍以为浙派吸取写意花鸟画的笔墨,只能够画些中小型作品,其实不然。李震坚先生、方增先先生、包括周昌谷先生,都做了创作大型作品的实践和尝试,如李震坚先生的《井冈山斗争》,方增先先生的《说红书》等都已经成为人物画创作的经典。

 

苍山一叶

 

王:浙派人物画可以说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时代的辉煌。对于您这一代画家来说又怎样去面对时代的变化?

 

吴:到我们这一代画家,头口奶吃的就是浙派人物画老师辈们的养分以及潘老等老先生们的传统观念和对传统的理解。浙派的老师辈们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标杆,而且很长一段时间,还是用昌谷老师他们开创的语言基础上在表现生活。但到了现在,中西交流已经不一样,对古代的了解也已经不一样,当时他们看到的资料很少,现在看原作的机会很多,还有陆续出土的文物,传递的讯息,会加深对文化的理解。整个时代的文化氛围完全与老师辈们不一样了,既要继承老师辈优秀的传统,又不能局限和满足于咀嚼老师辈咀嚼过的东西,我们这一代要有我们这一代的要求,从近些年实践来看,我们这一代也做到了与前辈们的不同,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

 

 

浙派人物画在那个年代创作了那个时代的高度,假如李震坚、周昌谷先生要健在的话,以他们的那种创新精神,也会努力地去适应这个时代,创造这个时代的高度。你看方增先老师,面对新时代,还在不断探索,不断给我们树立榜样,何况我们这一代了。我们这一代与昌谷老师那一代的变化,也是一种文脉传承。我的师辈们面对那个时代的要求,共同取得了开创性的贡献,值得我们一直推崇和学习,方增先老师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在不停地思考和变法,他们是我们晚辈永远的榜样!

 

艺术简介

 

周昌谷(1925-1985),号老谷,浙江乐清人。自幼喜爱诗文书画,1948年考入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毕业后留校任教。历任浙江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浙江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对传统笔墨技法深有研究,并赴敦煌临摹壁画。又对西方印象派、野兽派色彩亦有所汲取。擅于兼容并蓄,融会贯通,形成了清新而苍郁的艺术风格。擅意笔人物,多以少数民族生活入题,用色运墨极见匠心,注重本性流露,人物形象生动,意境高远。间画花卉,明艳多姿。代表作《两个羊羔》荣获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金质奖章。